上中学的时候，班里来了一个新的语文老师，粗黑的眉毛，深陷的双眸，热情如火，不太着调儿。这是大家的评价。
因为他总是在黑板上秀自己的板书，说实在的，他的字写得真的很漂亮，够帅!学校第一是肯定的。但是他对讲授课本的内容好像不太有兴趣，基本提个头儿就天南地北、引经据典的大讲文学诗歌。学生们自然爱听，但是和课本似乎十万八千里的不相干。
他最喜欢的事儿，就是评讲大家的作文。那时班里有几个很会写的，不知怎么，他就喜欢我的文风。每次都将几个能写的叫起来，让他们自己朗读，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贬低起来。
他先问大家:“写得好吗?”我们都点头，当然好啊，会那么多形容的词汇，才华横溢。他却拨浪鼓似的摇头:“错，错!华丽词藻堆砌，内容空洞无物。开头结尾没有呼应，中间主题太不突出，这样的文章就是废物!”。同学们回应的是“掉落”一地的眼球儿。那时的我们对此太不理解。
最后他却话锋一转，隆重推出他心仪的写作方式:“让我们听听好的作文是怎么写的。”于是很帅气地抽出一本作文，走到我面前:“你读一下自己写的这篇给大家听听。”
我感到脑子嗡地一下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，脸上的温度直线上升。不知道为什么，作为幼儿园有名的闹将，到了中学却越来越腼腆少语。学习成绩确实是好的，可不会锋芒毕露。
但是只能站起朗读，和刚才同学的才华飞扬比起来，觉得自己写得实在是缺言少语。于是越来越没有自信起来，仿佛也感觉到周围同学的不屑目光。那时年青的我们都崇拜会很多华丽词汇的同学。
我硬着头皮念完，已是满头汗水和一脸羞愧。可是，语文老师却像打了鸡血，摇头晃脑点头不已。一结束，他就兴奋地红着脸，一双放光的眼睛来回扫视各位同学：“怎么样?怎么样?”自然没有什么回应。他却好像一点不在意，快速走向黑板，大书四字:文如其人。
接着他又说:“你们看看，这才叫作文，开头交代清楚，决不拖泥带水，自然引出主题，中间部分描写生动却无华丽词藻堆砌，情节跃然纸上，收尾呼应开篇，却又有升华。好文啊好文!”可是，下面回应者寥寥，似乎还有哈欠声。终于，老师吐沫横飞地讲到下课，也终于发现了好像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，于是叹了口气，有点儿朽木不可雕也的落魄:“你们啊，以后会懂的。下课!”于是卷包儿而去。
虽然大家不太买账，但是老师似乎每次都忘了上次的失败，还是常常叫我读范文。慢慢大家也就打败了似的，服了他也。不过好像没有谁认为他是个水平高的语文老师，因为对于课本的讲解太不用心也不专业，似乎是个混饭的，因为听说他是下放回城的人员。不过，我却从此成了他的忘年之交。常常一起谈论诗歌文章，虽然基本上都是他在侃侃而谈。但是，我要是偶尔发表点儿看法，他就兴奋得不行，总是说我有天赋才华。我不大相信这位不靠谱的大朋友，却也慢慢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儿行?
那时候，我们夏天要去顺义学农劳动——割麦子。晚上他就悄悄叫我出去和他一起去躺到高高的麦垛上，欣赏天上的银河还有又大又圆的月亮，教我怎样看星座判别方向和时间，最让我紧张的是，总会让我和他一起当场赋诗。每当我哆哆嗦嗦的小声念出一句，他就一拍大腿:“好，这句好!你再听我的。”那是苦中有过的非常快乐的时光。
后来我高考语文考了90分，其中作文几乎满分。他兴奋地当众说:“你们看，怎么样嘛?好的就是好!”似乎多年的不受待见，终于有了平反的一天。但是大家已经形成固定看法，对于不靠谱的他也还是不买账，于是响起小声嘟囔的声音:“不过运气而已。”他却是惋惜地说:“你要是考文学系多好，浪费啊浪费!”可是我却没有感觉，学医好像就是我很明确的目标。
进了医学院太忙了，学习似乎没有尽头，时间也就飞逝而去。以后很多年没有见过语文老师，但是后来听说他其实是很有学问的大学老师，被下放后，为了回城，流落到我们中学。随着秩序的恢复，他又回到大学中文系成为教授，而且还坐上系里的头把交椅，担任系主任。想当年，他在中学面对一群无知小儿，可以说是虎落平阳，还能热情如火，激情不灭。每次想到这儿，对他的敬佩之心不由得油然而生，也终于体会到他当时内心的落寞。
我的语文老师是教授，更是一位真的学者。而我，居然曾经成为他的忘年朋友，不禁再次汗流浃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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